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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音乐会是什么

颜峻 撒把芥末 2020-09-04

所有照片来自:歌德学院


今年,2018年,撒把芥末和歌德学院合作,策划了两次“不是音乐会”。第一次是4月,第二次在9月,刚刚结束。9月这次观众尤其多,有不少从外地来,南京、杭州、上海、成都、重庆、郑州……大家都挺高兴。我就想,那么写一点文字吧。之前因为不想在演出前说得太多而不写,现在也许可以回顾一下。也顺便回答王婧在她的文章里提出的几个问题:

观众是不是更喜欢看合作式的表演?

观众是不是更喜欢看某种极限性的表演?(身体消耗的极限,某种技术的极限)

如果没有张鼎在场,只是让装置自行运作发声,会有什么不同?

(详文请见:不是音乐会(二)笔记


《蓝一会儿》电影海报 


首先,这个活动的缘起:2017年5月,我在柏林看了电影《蓝一会儿》的首映。这是关于斯汶-奥克·约翰森(sven-åke johansson)的纪录片。电影院满了,好多朋友都在,而且不分圈子,做即兴音乐的、学院派作曲的、声音艺术家、爵士乐摇滚乐的、搞噪音的、学者、乐迷、艺术家……有一种“所有人都联系在一起不管他们做什么”的感觉。而且电影特别好。我就跟尼古拉斯·布斯曼说,你给我介绍一下导演,我想翻译字幕。尼古拉斯就是电影里面采访斯汶的那个人,他十年前就在撒把芥末出版过唱片。

后来就变成了“为什么不带这个电影去中国”、“为什么不连同斯汶还有他的合作者阿克瑟一起带去中国”、“为什么不做成一个系列的活动”这样的滚雪球。

歌德学院的于潇和我一起起名字,我说不是音乐会,她说 musiklos,两个都是双关语:不是音乐,或者关于“不是”的音乐;los 可以是没有,也可以是释放。这个和不确定的游戏有关,也和之前的“there is no music from china”有关。那是我和朱文博编选的一个合辑,里面有些东西很难说是不是音乐,或者是一种“非音乐”。当然也和我不爱吵架有关:从1990年代,就不断有人说“你们搞的这个不是音乐”,从摇滚乐到地下摇滚,到实验电子乐和即兴音乐,到噪音,到前卫音乐,那么我就想好了好了不争辩了,玫瑰不需要知道自己叫玫瑰。艺术不解释,只存在。

李青在第52期密集音乐会上演过一个作品,叫做《一件想做的事》。这标题多好。就是这样。


 

于吉在表演中


张鼎“安全屋”


第2次的“不是音乐会”请了上海的艺术家于吉和张鼎。一年前我就和他们说了,演什么自己决定,只要符合“身体”这个主题,并且以音乐做为出发点。我和他们分别合作过很多次,知道他们对音乐和表演和现场有很深的理解。

于吉很晚才告诉我她怀孕了,也就是说,要带着8个多月的胎儿上舞台。好家伙。前半段,她用无线话筒拾取了动作发出的声音,后半段,她用了事先录好的超声波胎音扫描的录音。我觉得她的表演非常古典,不只是因为包含了一些象征性的元素,圆形的光、身体的雕塑感,等等,而且也和她的其他作品一样,把环境变成了整体性的展示场。整体性,不是整体,是一种“万物仍保有整体性、和谐共存”的态度。

张鼎喜欢为别人提供舞台,包括设计灯光、制作仪式道具样子的音箱、组织现场表演……这次他正好在金杜、怀俄明、掩体三个艺术空间做了展览,叫《安全屋》。其中第三部分撤展后直接运过来,在舞台上拼接成了一套声光装置。强光。我跟张鼎说你一定要在场,否则这不是音乐而是声音装置。这是我的理解,我把艺术家在场看作音乐的第一个要素。那么张鼎的在场是弱的,光和声音是强的,然后观众走来走去,那强的光和声音也就弱了下去,让位给了整体。这个整体不古典,它不展示,而是带入,也就没有了展示和观看的主体。

请他们两位,一是因为人在上海,北京观众不常见他们。而是想要换个角度来做音乐。很多音乐革新,都是艺术学校的学生干的,对吧。做音乐的容易迷恋音乐,就像画油画的迷恋油画一样,不如我们来背叛一下。

 

瑙曼的独奏


德国同行是科斯滕、瑙曼,他们二位是“声响实验室”(labor sonor)音乐会和音乐节的主持人。

还有铃木孝子,她是舞者,前年的声响实验室音乐节的主题是“移动音乐”,有她的这件作品,我当时就在观众席里想,这个要给朋友们看到啊。然后,海华德,他是铃木的作品的表演者,也是这个作品的灵感源泉,铃木说,他那张专辑《匆忙之地》(states of rushing)的封面,让她看到了一种空白和静止。那的确是一种演奏者从画面中退让,而乐器和物质存在的音乐:强烈的物质感,强烈的身体性,强烈的时间感。铃木把它发展成了利用整个空间来演奏的音乐,身体移动着,和乐器、墙、空间相互作用着。

这当然和柏林还原主义有关:极简、非表现性、唯物,但表演性(我们管它叫“表演性音乐”)的带入,又重新把艺术家在场这个因素强化了,甚至回复到了更原始的地方。这不叫跨界,因为原本就没有分界。

两个月后,铃木要在柏林演我的作品。排练的时候她说,在和萨沙·瓦尔兹合作几十年后,她想要摆脱皮娜·鲍什的这个体系了,开始转向日常的动作,弱化的身体。我想真是太好了,我们可以一起来摆脱那种给予的艺术,也摆脱对精神上的性高潮的迷恋。

 

瑙曼的独奏,是比较典型的即兴音乐中的作曲。就是说通过即兴演奏而固定下来的结构,然后在演奏中也有很大的自由度去发挥。换句话说,就是一个即兴乐手决定:明天我要这样演,先这样这样,然后那样那样。她主要用自己的心跳声做为素材。她很帅是不是?心跳和噪音之间有种身体和机器的内在关联是不是?

 


科斯滕是学院派实验音乐出身,也就是说他是个作曲家。他也有很强的柏林还原主义的意思。他的独奏,《七首歌》,全部由呼气吸气完成,单线条,没有起伏,没有高潮,没有自我表达。同时又很身体,而且有种强烈的存在感。这可能和他的衣服和长相有关,也可以借用一个古老的说法:一个人和他的音乐必须是一体的。

这也算是表演性的,虽然几乎没有动作,或者说一种没有动作的身体。想想看巴斯特·基顿的无表情的表情……表演性音乐的谱系,可以牵连到表演艺术/身体艺术、当代戏剧/当代舞蹈、工业噪音、受维也纳行动主义影响的地下音乐、概念艺术,但归根结底都起源于身体,那是音乐最早的载体和界面。

他的作曲作品非常受欢迎。11个人分成管乐、弦乐、电子、表演者这么4组,全都演奏单线条的声音,具体的声音和每个音开始结束的时间,乐手都有很大的自由度去选择。这个相对自由的“时间括号”,曾经在约翰·凯奇晚期作品中大量使用。表演者这一组,还花了很长时间演奏“东西”,也就是摆放物品。只是摆放而已,和声音无关。有两个朋友看完后特别喜欢,康赫说,普鲁斯特所描写的家居生活的交响乐就该是这样。夏宇说,科斯滕,你们应该演5个小时!


时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。我们不是都活在时间的幻觉中吗?

4月,北京即兴委员会演出后,斯汶就说,这不仅仅是音乐,也是对时间的延展。

这次,鳜鱼即兴委员会(对,委员会每次都要即兴换名字)的演出也和时间有关:没有焦点,没有事件,没有线性关系,很多地方是模棱两可的,很多动机是没有发展的,结构上也是没有对应关系的。演出的时候,我感觉到失重一般的时间,漂浮的时间。我们商量好,演30分钟,然后每个人演自己的,不要去听其他人的声音,不要配合。

但这里面有种更深的配合。也就是默契。这是关于“所有的声音无论大小、长短,都一律平等”,还有“所有人共同存在,无需设计而相互支撑”的默契。如果把音乐理解成政治,那么这就是对欧洲即兴音乐的政治性的反思:对话式的合作、形式上的平均、规则上的民主,这些我们都不想要了,我们愿意是生态环境式的共生、内在的平等,还是那句话,一起存在。但绝不是以自由奔放的方式展示许多个自我,相反,是所有人的自我都隐退。这样一来,如果有的人的声音太大,那么观众就必须加倍去体验那些细小的声音。如果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,那么观众就必须在失重状态中体验自己的存在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这才是参与、合作。或者,回答王婧的问题,绝大多数的“观众参与、合作、互动、浸入式”的艺术,本质上都是给予的艺术,都是消费关系。


王婧还问了,是不是观众喜欢看极限的表演。我觉得这和人性的弱点有关。以前的观众还爱看杀头呢。要去感动生命,就必须忘记眼前的观众,因为生命是一体的,观众是临时生成的。我们总是可以从生命中生成一种不同的观众出来,喜欢互动的、喜欢自拍的、喜欢无聊的、喜欢躲起来的。问题在于,如何在自己负责的那个时间和地点和身体和乐器上,接受到全体的感动,也把它传导出去。

最后,不是音乐会并不是一个声音艺术或者当代艺术活动,它是一个音乐活动。从名称上看,它开自己的玩笑,不允许自己太牢固。从内容上看,它把音乐当成自己负责的那一个细节,去背叛它,扩展它的生命,以便在所有的细节上扩展生命。也就是说,也可以说,这是一个艺术活动,是那种不在听觉、视觉、触觉之间划分学科界限的艺术。

总之明年见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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